以色列是怎样在人均新冠疫苗接种速度上遥遥领先的？ ｜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以色列是怎样在人均

新冠疫苗接种速度上遥遥领先的？

2020年12月19日，总理内塔尼亚胡成为以色列第一个正式接种新冠疫苗的人，以此拉开了以色列疫苗战役的序幕。到1月初，以色列已经成为世界上按人口比例接种疫苗最多的国家，并因此受到全球媒体的关注。这一势头一直保持到今天，根据2021年2月14日的统计数字，930万人口的以色列已经完成接种644万剂，近400万以色列人接种了至少一针，以每100人接种74.43剂的比例高居全球人均疫苗接种的榜首。即使按照疫苗接种的绝对数量计算，以色列也仅排在中、美、英等三、四个大国后面，名列世界前茅。

以色列何以能在疫苗接种速度上遥遥领先？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全球主要媒体关注的问题。大体来说，以色列的成功可以归功于尊重科学的决策眼光、注重实际的政治考量、简单高效而又常备不懈的应急机制、以及孜孜不倦的创新意识。

科学决策

整整一年以前，当新冠疫情还在以色列国门外徘徊，当绝大多数以色列人还以为这场疫情或许跟自己关系不大，以色列宗教界还在耶路撒冷西墙为中国人民举行了一次破天荒的祈祷仪式的时候（延展阅读：犹太人为中国祈祷一周年），我在耶路撒冷的一个晚会上邂逅一位以色列病毒相关高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就当时中文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德国教授带特效药来中国”一事咨询他的意见，这位世界知名的病毒学家表示不存在特效药这种事情，以色列科学界相当一部分人的共识是“人类唯一的出路是抗体，是疫苗。”以色列科学界的这种认识显然对以色列政府的决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为就在同一时间，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悄悄去了一趟直属于总理办公室的以色列生物研究所。在这家与以色列国防和安全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神秘机构，内塔尼亚胡下达了一个命令：立即开始研发以色列自己的新冠疫苗。“这场新冠危机的真正出路在于开发疫苗。”九个月以后，这位总理这样解释了自己的决策逻辑。

尊重科学不只意味着为科学的成功欢呼，也意味着懂得为科学的失败做好准备。疫苗研发历来是一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行动，最后谁能成功有很大的机遇问题。因此，在这个问题上科学决策意味着多方押宝，确保在“失之东隅”的情况下可以“收之桑榆”。与此相关的是，由于成功的疫苗是少数，因此疫苗供应不足是无法避免的问题，要想早日走出疫情，必须早下手，早准备，以形成强大的谈判竞争能力。

因此，早在2020年4月，以色列政府就开始全球搜集疫苗信息，并在6月份设立了一个用于实施疫苗计划的财政拨款专项。这个专项的拨款数目不详，但从以色列政府后来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这笔款项应该是相当充足的。同月，以色列政府通过一系列专业分析，锁定了莫德纳并签下了第一份疫苗供应协议。与此同时，以色列开展了与辉瑞、牛津阿斯利康、以及俄罗斯疫苗开发者的供应谈判，以确保手中留有余地。2021年12月，当辉瑞疫苗首先获得FDA紧急使用授权之后，以色列便立即展开了强大的谈判攻势。在一定程度上，由于以色列政府专项拨款所提供的预算保证，以色列的谈判团队用高价（具体数目不详，但有媒体估计可能是市场价格的两倍）获得了辉瑞的优先供应权。

现实考量

有一个犹太笑话说某国核试验不小心，把两极冰盖弄融化了，海水高涨，三周内将淹没世界。大难将临，犹太人聚在会堂听拉比讲经。拉比照常讲完之后，对大家说：“从现在起，我们有三个星期的时间去学会在水底呼吸。”

“学会在水底呼吸”可以说是犹太传统中灾难意识的典型代表（延展阅读：学会在水底呼吸——犹太传统灾难观一览），其要义是“找到与灾难共生的真正解决方案”。对于新冠疫情这样的公共卫生危机而言，“真正解决方案”不仅意味着是“科学的”，而且意味着是“现实最佳的”。因此除了科学决策的眼光之外，必须还有注重实际的政治考量。

以色列的现实决定了封禁措施不可能成为“真正解决方案”。这是由两方面因素决定的。一方面，以色列的犹太教极端正统派社区和阿拉伯穆斯林社区都是很大程度上的宗教自治社区，在这些社区中，无论是政府的法令还是科学的道理都无法完全约束奉宗教教义为圭臬的社区成员的行为。这意味着这些社区的群体性聚集活动无法完全停止，病毒的传播链条无法完全切断，疫情也就不可能真正得到控制。另一方面，以色列的选举制度使得一个政党无论如何强大，都不太可能在议会中获得半数以上的席位而单独组阁。只有联合一些小党才有组成政府的可能性，从而形成了小党拥有与其选民比例不相称的议价能力的“小党政治”特色。犹太教极端正统派社区人口虽然只占全国人口的15%左右，但他们是宗教党派稳定的票源，本来就是没人敢惹的小党支柱。又恰逢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陷入贪腐案官司，需要拉拢宗教党派稳固自己的地位，更不敢去对宗教社区采取强硬措施。

因此，以色列一年来的疫情管控盯住的不是“零感染”底线，而是“危重病床数”的上限。换句话说，政府不在乎每天有多少人确诊，但要保证危重病人数目不能超过医院的危重病床总数。一旦出现超出的危险，政府就会收紧封禁措施；反之便尽量开放。这样一种“苦撑待变”的防疫措施当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案，但它在某种程度上却成了以色列依靠疫苗背水一战的现实动力。

应急体系

有了疫苗，还有一个如何实施大规模接种计划的问题。在这方面，以色列拥有两大优势，其一是以色列广受好评的独特的医疗体系，其二是简单高效的应急系统。

以色列的医疗体系有三个与疫苗接种计划有关的重要特征。首先，这是一个全民覆盖的医疗体系。以色利的医疗法律规定每个居民都必须缴纳医疗税，加入医疗保险系统。这个医保系统包括了四个医疗体系，居民有权自己选择一个参加。这些医疗体系与每个人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对他们的健康状况都了如指掌，这使得政府很容易制定简单明确的接种标准并加以贯彻执行。其次，这是一个下沉到社区的医疗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医院只负责危重病人和手术病人的收治，日常医疗事务则由遍布各个社区的医疗站点负责。以色列有三分之一的护士在社区站点工作，他们成为了给人们接种疫苗的主力。第三，这是一个垂直运行，直接对中央政府负责的医疗体系。在这个系统中，地方政府被完全排除在外，权力层级被简化到了极致，中央政府的意图可以通过医疗系统直接贯彻到居民个人，避开了各种官僚主义的干扰，效率极高。在本次疫苗行动中，特拉维夫市政府因为受到中小学教师工会的罢工威胁，要求全国最大的以西洛夫医院为中小学教师优先接种。以色列卫生部闻讯毫不犹豫地断供了以西洛夫医院的疫苗，因为医疗系统的垂直运行至关重要，决不容地方政府或其他权力机构染指。

由于以色列国独特的历史和特定的安全形势，全国大规模应急系统的建立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点之一。政府在这个包括军队、安全部门、救灾部门和医疗系统等元素在内的应急系统的建设上持续投入了大量资金和人力，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制定了大量的预案，并进行了大量的演习，以保证一旦有变，各个环节的衔接运作均可以做到简单流畅。所有这一切，都在这次疫苗行动中体现出了成效。从全国疫苗接种地点的选择、建设、物流调配到接种人员的补充增援都井井有条地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单说接种人员一项，由于接种任务繁重，担任主力的社区护士人手不够，这个应急体系便直接调用了医院、私人医疗机构的力量，包括以色列国防军也派出了大批军医和卫生兵增援，确保了每天15万到20万剂的接种速度。

高效医疗系统与应急系统的结合保证了以色列疫苗计划的强大执行力，这种执行力也是以色列获取疫苗的强大谈判优势的基础之一。对于辉瑞这样的公司来说，以色列的执行力给自己的疫苗提供了最佳的演示舞台，同时这个体系收集统计数据的能力也使得以色列政府分享数据的承诺听起来吸引力十足，让疫苗公司相信以色列是一个理想的疫苗四期试验的场所。

创造力与挑战

作为一个创新的国度，以色列人的“虎刺怕”精神同样在这次的疫苗行动中起到了突出的作用（延展阅读：

“虎刺怕”的故事）。辉瑞疫苗是需要超低温保存的疫苗。按照原始设计，疫苗一旦启封，每批都要使用至少1000剂的包装。以色列很多小型接种站一天用不完这样多的疫苗。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来之不易的疫苗，以色列创造出了在冷库中进行分拆打包，使疫苗可以以更小的包装送往接种站的技术。与此同时，未达到接种标准的以色列人自发组织起来，与接种站的护士沟通信息，将每天各接种站剩余疫苗的信息发布到相关社媒群中，人们会在晚间去接种，以保证疫苗不会被浪费掉。

所有这一切，使以色列迄今为止获得了出色的疫苗接种速度。然而，随着疫苗接种范围的扩大，疫苗计划所面临的挑战也日益明显。其中最严峻的挑战来自于反疫苗人群的抵触情绪。

以色列反疫苗人群与反封禁人群是高度重合的，其主力都是两大宗教社区。如上所述，这两大社区的特点是拒绝接受科学与理性理论的解释，因此在疫苗问题上，便倾向于否认科学认证机构的权威性，而选择相信各种道听途说的阴谋论和虚假信息，喜欢无限夸大疫苗的副作用，进而拒绝接种疫苗。在疫苗行动的初期，由于疫苗供应不足和一般人群接种疫苗的热情，反疫苗人群的问题并不突出。然而随着一般人群完成接种，进一步推进疫苗计划便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以色列最近这两周疫苗的接种速度便明显放慢，每天20万剂接种能力常常只能完成10万剂左右，有几天甚至只接种了5万剂。耶路撒冷等一些宗教城市的接种站整日空空荡荡，门可罗雀。在以色列全民疫苗接种率达到48%的时候，犹太教极端正统派的接种率只有17%，阿拉伯社区的接种率只有23%。所以以色列疫苗接种速度虽然很快，每日感染的人数仍达到数千人。

要实现走出疫情的目标，达到至少75%的免疫人口，以色列至少要说服150万反疫苗群体的人士接种新冠疫苗，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迄今为止，以色列政府已经在寻找各种办法：卫生部组成了专门的小组，揭露各种反疫苗的虚假信息；与脸书公司联系，关闭以色列人的反疫苗讨论群；为接种疫苗的人提供一顿免费晚餐；颁发疫苗接种证书，禁止无证书人员进入商业娱乐场所，等等。这些措施能否起到起到说服的作用？以色列的创新能力能不能克服这些最后的障碍？以色列的疫苗战役最终能否胜利？仍然存在着很多变数，也是接下来一个月的一个主要看点。

张平 2021年2月16日 于特拉维夫

本文发表于2021年第五期《世界知识》杂志，发表时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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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展阅读：

4/ 虎刺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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